烈日灼心

爱潘妮在玛德栾内特监狱

其实是学校的经典小说改写大赛为我圆梦,起初是在好久以前一次洗澡的时候想到的,一直没写,差点忘了。这回想了起来,我就写了!



     “这贱丫头,可让我好找!”


       侦查员手下的探子一把掐住爱潘妮稻草杆儿似的瘦手臂,把一副沉重冰凉的铁手铐锁在她腕子上。爱潘妮拼命挣扎起来,用她砂纸一般粗糙的嗓音尖叫:“别抓我!发发慈悲吧!我没有!”她皮包骨头的手腕细得可怖——但却差点儿帮助她从手铐中溜出来逃走。她撒腿还没跑出探子巨大的阴影就被再一次擒住了:


       “还想跑!没有小姐命,当一伙下等人的看门狗!”


       爱潘妮被甩进了玛德栾内特监狱的牢房里。


       这穷苦人家的女儿,不像她的弟弟,八年前从孟费郿搬来,只能算半个巴黎的野孩子。自从她那对金钱的欲望比天大的父亲和猫老板一帮匪徒勾结上以后,她就频繁地被男人们指派去走街串巷、打听消息、监视人家、获取情报。爱潘妮的一双脏兮兮、沾满泥灰尘土、布满伤疤老茧的赤脚就是巴黎的活地图。监狱,好地方!她也许多次从外墙边路过,进来参观还是头一回!“嗨!这儿比我家好!”她兴奋地叫道,探头探脑地观察,“这儿的墙壁漏风不多,窗户还算亮堂——我那叫什么家呀——这儿还没我家那个坏老头!”


       她嘶哑地笑出了声,刺耳又苦涩。下水道里的大肥老鼠被惊得一阵喧闹。爱潘妮扑到铁栏杆上,把她凹陷的脸颊往外顶,借着墙上破烂烛台的摇曳的灯火,哟,还有以前的老朋友呢!一个个隔间里,黑暗中的人形,对她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她们有的入室盗窃,有的当街抢劫,有的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有的把婴儿丢在垃圾堆里。这些怪物似的幻影,怎么能称她们为女人?眼窝凹陷,瞳孔浑浊,脸上的道道沟壑比起皱纹更像干涸土地上撕开的裂痕,手指甲往外翘,仅剩的几颗牙完全是土黄色,有的还发了霉。她们谁都是破衣烂衫,有的形销骨立仿佛骷髅,有的暂且还留着油腻的一身肥肉,角落里的一堆淤泥比她们更加干净。她们口中的言语用词和她们本身一样不堪入耳。她们讥笑爱潘妮,羞辱她的身体,嘲讽她的行为,朝她吐口水,对她扔石子。爱潘妮惊叫着,立刻缩得远远的,又马上爬出来,把石子使劲丢回去:“还没阴沟上边那群小流氓砸得疼呢!”女犯们大声欢呼,吹口哨,鼓掌。


       在这种见不得人的晦气地方,时间流逝快得好比人从生到死。女囚徒们对爱潘妮失去了兴趣。爱潘妮抱紧双腿独自躲在角落,坐在一层薄薄的麦秸皮、稻草堆上,身体堵住一个老鼠洞,也懒得管什么东西在啃她的破裙子。栏杆上深褐色的铁锈一片覆盖一片,让这潮湿地穴变得斑斑驳驳。她的手闻上去是一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爱潘妮开始想念她的妹妹了,她很后悔当时没有问一句阿兹玛·德纳第在哪。她被探子抓住了吗?她被关在哪间牢房?早些时候就是阿兹玛被父亲勒令去用手打碎玻璃窗,那血淋淋的、只简单包扎了的伤口感染了吗?还在疼吗?被四处可见的毒虫咬了吗?爱潘妮才不在乎她父亲的谋杀计划成功了没有,她本来也不想干为这邪恶事放风的活儿。——噢,还有她家不受宠爱的流浪儿弟弟,这下一家人都坐了牢,他过多久会有所察觉?呀!爱潘妮突然想到,伽弗洛什要是回家,那间腌臜的大破屋子里就不会有个肥胖臃肿的悍妇老妈挥舞着火钳把他踹出门了!爱潘妮窃窃高兴着。上次伽弗洛什托他的小兄弟们捎的戏票子还没用呢,他要是回去应该能找到,就在木床板缺角下面藏着。不过要去坐那硬条凳,要去闻劣质烟草的臭气,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要是聪明点,就拿这废纸给自个儿换几个苏,买个新鲜面包填肚子。面包铺开得最兴隆的那条街上有什么?隔壁是个小餐馆,里面是香喷喷的黄油烤鸡还有时蔬沙拉。对面全是橱窗,橱窗里有什么?埃尔博的帽子作坊!花缎衣裳,皮鞋和缎靴!多么暖和,多么舒适的斗篷!缀着蕾丝花边和红宝石的长裙子,耳环,项链,手镯和所有珠宝!曾经有个贵太太乘着马车经过时拉开帘子观察这满地污秽的大街,瞥了一眼爱潘妮,爱潘妮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女伴说:“这穷丫头挺高挑的,只不过瘦得怕人,好裙子她还真撑不起来。”爱潘妮嗤之以鼻。爱潘妮直翻白眼。她们哪里知道三天的饭并一顿吃的滋味?她们哪里啃过硬得咬断牙的面包?她们哪里爬过墙,赤脚走过石头路,在荒地里磕破过膝盖,哪里在贫民窟里听过婴儿饥饿的哀嚎和母亲被重病折磨时的尖叫?漂亮裙子?说得好听!


       现在爱潘妮完全把那个贵妇人抛在了脑后,她的精神已经被想象中的富丽雍容景象迷住了。谁不喜欢衣着华美,面容姣好,娇小可人的小姐?谁会舍得要百灵鸟受伤,让天使哭泣?谁不愿亲吻香气袭人的金发,不想凝视纯洁清澈的双眼?谁不能握住她的双手,用生命去保护她?爱潘妮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小水坑,苍蝇环飞,沉淀着蚊虫尸体。她双手撑地爬过去,跪坐在她瘦得硌人的小腿上,膝盖压着粗糙的石屑,直起身来,借着高高的铁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从水面观察自己。爱潘妮精神振奋,动作麻利,无视膝上的疼痛,从脖子后边把黑发拨到胸前,不断用手指从上往下梳理着。她的长发因营养不良而干枯脆弱,因尘土泥灰而失去光泽,因常年疏于打理而结成死死的一团。但她痴迷地,执着地梳理着,眼睛一眨不眨,尽她所能把土灰拍掉,把头发理顺,理得溜滑光洁。她无法控制住自己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幸福洋溢心间。她高兴地咬住下嘴唇,眼睛弯成月牙,鞠了一捧水打湿自己的脸,毫无章法地胡乱擦洗,用脏水抹脏兮兮的脸。水晕开她脸上的泥土和血迹,沿着她脸瘦削的轮廓流下去,爱潘妮才真正看见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沉,悲哀,痛苦,此刻却散发出已然消逝了十年的纯粹喜悦的光芒。那双眼睛属于一个备受宠爱,世界里只有一家客店和洋娃娃的小女孩,一个在街头饿着肚子风吹日晒雨淋的姑娘,一个孤独无依的贫穷老妇,所有死去的,被世间苦难折磨的灵魂。爱潘妮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强烈情绪扼住了咽喉,使她动弹不得,无法呐喊,无法表达。她定定地跪在石地上。多么漂亮!看看她晶亮的含着热泪的眼睛,看看她瘦削却坚硬的肩膀,看看她干裂的颤抖的嘴唇,谁能说她不够漂亮!青春,淤泥里生长的热烈赤红的野玫瑰,谁能违心地说她不美?爱潘妮不断地颤抖着,她沉重的欢愉被死死禁锢在单薄的极轻而空的身躯里。我有那个小姐漂亮吗?一段缥缈思绪自远方而来萦绕着她。她攥紧了裙子上的碎布条,摸索着充当腰带的磨坏的粗麻绳,触碰到自己裸露的脖颈,干枯的四肢,半透明的蜡黄皮肤下纵横着深红的血管,深蓝的经脉。过大的赤足,过少的脂肪,她的手脚让她看起来活像爬行动物。她看见水中女人的眼睛惊恐地瞪大,表情狰狞,大半面部全在阴影中——一头粗暴的野兽。她看见水中出现一位俊美男子的身影,她心中猛地一揪,瑟缩许久的冰冷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歇斯底里发起了疯,把那一滩浊水搅浑,用尽全身力气让那个水坑灰飞烟灭,让肮脏的水花夹着秽物溅到石墙上,浇灌阴暗处的青苔,打湿她身上的褴褛衣衫。而后她紧咬住自己的手背,越心酸越委屈越不甘,她就咬得越深越重,把所有的哭嚎、呐喊、惨叫,所有对命运的哀戚的抱怨和恶毒的咒骂全部咬进手背,咽回胃袋里权当几十个小时没有尝过的充饥吃食。马吕斯先生!马吕斯先生!我最亲爱的——您,马吕斯先生!爱潘妮上气不接下气,没有人发现,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经历多么激烈的挣扎,她发出的一切声音只是从喉咙深处传出的微弱呻吟和动情的低声呼唤,几乎是即刻就被女犯们鼾声的轰鸣淹没过去了。


       铁窗外没有光,太阳熄灭,夜幕完全降临。爱潘妮,太累太累了。她蜷起身子,侧躺在麦秸皮和稻草堆上,愁眉舒展,表情逐渐放松下来。蟋蟀和蟾蜍有一搭没一搭地鸣叫,月色依旧温柔。爱潘妮,像所有别墅里的贵小姐,像所有家中的女儿一样,安安稳稳,平静地睡着了。


评论(2)

热度(104)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