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

闹剧


        陈好觉得这场婚礼是一次天大的侮辱。

        这场婚礼在成都举行,彻底宣告了陈彦哲的失败:败给了大学里疯疯癫癫的时光,败给了烟、酒、大排档,败给了一袭堆着复杂蕾丝花边的婚纱,一个男人,一位女子娇俏的笑脸。

        陈好自以为是世界上现存的人里最了解陈彦哲的。礼堂里红的粉的紫的灯光纷乱繁杂地照到陈彦哲的脸上,他正看着舞台上鲜花拱门的侧边,一个整理袖扣,站着等待的西装男人,神情痴愣呆滞,一动不动,目光干枯。陈好那时候才明白,在没有她的时光里发生了许多事,是没有办法通过翻尽朋友圈的文字和照片知道的。

        陈彦哲到头还是没敢穿那双新买的红色AJ来,他如约套上了西装西裤,却食言踩进两只黑色皮鞋里。红色AJ是火焰,他走到新人旁发言时,一步一步燎得他剧痛;黑色皮鞋是棺材,他走回亲友席落座时,一寸一寸,六英尺的恶寒。

        陈彦哲参加的是他爱人的婚礼,陈好参加的是陈彦哲竹马的婚礼,这一切脱离陈彦哲,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竹马没有邀请陈好,接待小姐认请帖认份子认关系,独独不认陈好。陈彦哲说:“不要进去了,没什么好看的,完了我陪你逛夜市去,还能搓顿小龙虾。”然而新娘是纯洁的,对每一个人笑,也对陈好,她把她领进去,竹马看着陈好和陈彦哲,愣了一下,也开始笑。他说:“女朋友啊?欢迎欢迎。”陈彦哲略过了回答,跟老友寒暄,陈好也略过了回答,她不知道怎么说,她的点头埋葬了陈彦哲的青葱岁月和尊严,她的摇头使面子盖上裹尸布。陈好是婚礼的局外人,她对陌生人敬酒,陌生人对她敬酒。

        陈彦哲在竹马心里还是挺有分量的,陈好想,不然为什么要他坐那么前面,离舞台近到可以看清戒指上的珠宝,还有竹马注视新娘的眼神。陈好回忆起陈彦哲收到请帖后一天的那个晚上,陈彦哲满嘴跑火车,喝到神志不清,把陈好的肩膀当枕头、餐巾纸、口水布,他俩唱歌,争吵,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拟定最终没有实施的计划,感慨无常感情和悲哀人生。最后陈彦哲的脑袋从肩膀倚到大腿,迷迷糊糊睡死过去。陈好靠在沙发上又清醒了半个小时,在即将天亮之际打算放过自己睡一觉,忘记给上司打电话请假。

        婚礼是很正常的婚礼,中国西式,无非是亲朋好友喜气洋洋围坐在一个个圆桌旁边,无非是叠起来的四五层大蛋糕,无非是红地毯上散落的彩片,花生瓜子巧克力和密封卤蛋。新娘子换几套衣服:纯白婚纱、深蓝礼服、大红旗袍,样样好看,样样把她的脸映得艳俗而动人。二十岁以前总是认为自己的人生非比寻常,最后只有竹马幸福地接受了平凡的现实。

        陈好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模拟了上千个场景,有无数个特写镜头。陈彦哲掀桌子,陈彦哲号啕大哭,陈彦哲对竹马怒目而视,陈彦哲喝得太多当场发酒疯,陈彦哲说他不同意,陈彦哲抢亲;陈好拉电闸,陈好烧掉婚纱,陈好调包戒指,陈好替司仪主持,陈好破口大骂,陈好的渣男把新娘掳走。然而一个都没有发生。陈彦哲说份子钱归他付,让陈好不要给,红包包了两千压在一堆信封下面。陈好没有说话,包了四千交给酒店门口的礼仪小姐,没有一分送给新人,全是补给陈彦哲的。新娘子在家亲自点数目的时候,发现多了四千块不知道是谁的,签名簿上没有名字对得上号。“那个女的吧,”竹马说,“陈彦哲带过来,之前堵在门口,不过一直客客气气的。”新娘点了点头,说她还算出手大方,怪就怪在好好的夫妻,给的数目怎么不一样呀?

        竹马也没打电话去问名字,写的是:一女宾,四千。

        酒席结束,按规矩该去闹洞房,陈好一个劲儿地跟竹马道歉:工作太忙了有项目在催,票上时间冲突,后期还有会议,要去看望亲戚……陈好终于把陈彦哲逼出了婚礼现场。陈彦哲站在霓虹灯下面对她怒目而视,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浑身颤抖,双唇泛白蠕动,却迟迟吐不出一句话。陈好温和地瞪着他,说:“去他妈的婚礼。”

       “屁话真多,我他妈求你来了?”

       “去他妈的新娘子。”

       “你发什么神经随随便便跑到……”

       “去他妈的兄弟。”

       陈彦哲僵住了,呆滞地盯着陈好。

       “快把你那身羊皮扒下来,也不嫌难受。”

       “你他妈到底想干什——”

       “第一天认识我啊。”

       陈好把头歪向一边,轻轻挑了挑眉毛,嘴巴瘪起来,朝两段扬。

        “眼泪给我喝回去,吃完小龙虾就回家,穿AJ给姐养养眼,小张卫健哎。”

        陈好吸吸鼻子,她把藏在发髻里固定的别针取出来,揉散头发,没来由地想到:幸好没有爱情能将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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